碌尽

替代处刑

 文/碌尽

 

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只有当灵魂还在肉身中时,人才会有感觉。

那些失去了感官的人们,即是行尸走肉的傀儡。

 

 

 

秦晋接到了来自上级的传讯,离开办公室走向了这栋大厦的最底层。

 

他的职业是一名替代处刑人员。很少有人听说过这个职业,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小众,也可能是因为这本就不是一份很上台面的职业。简单概括这种职业,就是在处死囚犯时,将犯人的灵魂转移到这份职业的从业者的肉身中,再对囚犯施以刑罚。由于囚犯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自然感受不到外界的痛苦。当他的肉体被摧毁后,灵魂再被处刑者所在的机构回收——听起来很是人道。这种处刑方式的发明者很为此沾沾自喜,但这毕竟不像什么科研成果一般值得恭喜,因此只能憋在肚子里孤芳自赏。

 

乍听之下替代处刑人员的工作很简单,就像一个容器,只是在短暂的时间内被加入另一个人的灵魂,然后那个不属于他的灵魂就会很快被收走,容器又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但人毕竟不是容器,这份工作属实没有那么简单。

从业者需要有足够强大的心理素质,保证自己不会被濒死的犯人影响。死刑犯往往只有两种状态,一种是得知自己死期将至,坦然接受的。这些犯人是少数,他们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无声无息地来到秦晋的身体暂住,又无声无息地离开。另一种状态就是与前者截然相反的癫狂与歇斯底里,他们对于死亡有着生物本能的抵触与恐惧,这些人占大多数,往往会对替代处刑人员产生剧烈的嫉妒与憎恨,这也就是这份职业的风险所在——他们不得不每天面对这些情绪,心理压力不亚于行刑者。有时,这份精神上的压力甚至会转化为实体,有些从业者甚至能感受到暂时停留在自己体内的魂魄对自己的撕咬与切割,就好像被处以刑罚的是他们自己。

 

而秦晋在这方面有着足够的优势——他对于外界有着一种近乎超脱的淡漠,这原本是他的缺点,毕竟淡漠意味着情感的缺失,也就意味着他鲜少会产生同理心与共情能力。旁人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场3D的电影。但将这个特质运用到替代处刑人员这份职业上,这就变成了他的优势所在。他基本可以无视死刑犯的情绪所带来的一切影响,所以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再轻松不过——来到刑场坐下休息几分钟,就可以获得丰厚的酬劳。他知道这个机构的人们在背地里偷偷称他为木头人,但他不在意。

 

秦晋知道,自懂事开始,自己从来没有对这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一个人敞开过自己。一个人的性格是由他从小到大的经历与环境造就的,秦晋成长经历中的种种尖锐磨砺让他为自己的生存进化出了一层不可见的保护,这层保护能够让他安心地蜷曲于其中,隔绝外界的威胁。一个没有缝隙的人是不会被轻易伤害的,即使这个人逃脱不了肉体凡胎的物种限制,但就像野兽对着刺猬无可奈何,猛禽对着乌龟无处下嘴,那些怀着恶意的人手持利器,却只得对着磐石一样的秦晋败兴而归。

 

秦晋从座位上站起来,瞥了一眼地上那具已经没有了声息的尸体,对着那些带着虚假笑容朝他道别的人们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而后走进电梯按下了自己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电梯在一楼处停下了,秦晋没有抬头看来人,只是往边上让了一步。可当那人走进电梯后,秦晋却莫名感到几分疑惑。他默默思考着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应感来源于何处,几秒种后,他得出了答案。

 

在这个经济与贸易都流通迅速的繁华地段,除了秦晋这类仿佛与时尚绝缘的异类,绝大部分人都自诩商业精英人才,于是为了显示出自己的身份与气质,每天除了挑选出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戴上精致且昂贵的首饰,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出门前喷上一款经过自己精挑细选、足够彰显个人魅力的香氛。不但女性如此,男性也是一样。可惜那些被自家主人认为是与众不同的气味,在经过办公室内封闭的空气循环混合调配后,就总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性与甜腻味道充斥秦晋的鼻腔,常常令他皱起眉头——但显然其他人并没有觉得这是种煎熬,反而乐在其中。

 

方才走进电梯的人,带来的气息却是干净且清爽的。即使是用力地深呼吸一口,也只能闻到极为浅淡的木质香味与茶香。

 

秦晋忍不住从电梯一尘不染的镜面反光里打量着身后的人。

那是个大概二十出头的青年,他的头发垂在眼前,看起来没怎么打理,穿着朴素的衬衫。如果不是他手里抱着一个装满了办公用品的纸箱,看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

 

大概是新来的实习生吧,或者只是来送文件的。秦晋又朝反光瞄了一眼,然后移开视线随意地猜测着。他这才发现年轻人走进电梯后并没有按楼层,不知是忙着赶来忘记了,或者他的目的地和自己相同。

 

秦晋没有开腔,他从来不是一个热情的人。电梯叮地一声响过后,他走出了电梯,不再注意身后的年轻人。

 

秦晋的办公桌在整个办公区的角落,那里距离大楼的落地窗有着几米的距离,没有阳光的照射,这个角落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尤为阴沉。实际上他根本不需要办公桌,可自作聪明的总管大概为了让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办公室里的群体没有什么差别,还是在他进入机构后给他指了指这片没有员工愿意呆的办公区域。秦晋不愿解释自己没有这个需求的想法,于是每天在这个角落发呆消磨时间。他坐在桌子前,看着没有开启的电脑屏幕,坐姿端正得让人误以为他正聚精会神地处理事务。

 

门口突然传来总管的声音,“你就…把东西放那儿吧。那就是你的位置。”秦晋循声望过去,刚刚在电梯里遇到的年轻人正朝着总管点头,还滑稽地鞠了一躬,真就像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学生。然后他抱着那个笨重的纸箱子朝着秦晋身边的座位走过来。

 

年轻人放下箱子后,有些紧张地朝周围看了一圈,结果发现周围的人不是在盯着电脑看,就是在对着电话不断地应和,只有身边的秦晋好像闲得很。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又对着秦晋点了点头,跟自报家门似的介绍了自己一遍。

“你好!我叫郑泽,是新来的,以后还请您多关照了!”说完还朝秦晋紧张地笑了一下。秦晋也礼貌一笑道:“我叫秦晋。以后就是同事了。”

 

郑泽负责公司的那一部分,秦晋也没有主动问过。他大概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他的沉默与秦晋性质不同。秦晋是懒得开口,郑泽却好像个不善社交的人,跟不熟悉的人说话显得有些神经质,格外的慌里慌张。不过好在秦晋虽然少言且警惕,但对待他人总不至失礼刻薄,即使工作内容和郑泽并不相通,他也并不介意在能力范围内帮他几个小忙,一来二去也就和郑泽熟悉了些。秦晋得知,郑泽是个外地来的小青年,误打误撞被公司录用了,本以为自己总算翻身了,但总觉得自己和大城市的商业区格格不入。他每天在公司和出租屋两点一线,偶尔去家边上的日用品超市拐个弯。他寡言的性格,大概率也是因为以前忙着削尖脑袋往高处钻,现在又碰不上几个能聊上的人,硬是给逼成了一个人家问一句他答个词儿的锯嘴葫芦。

 

这天中午,两人没像别的职员一样在本就不宽裕的午休时间紧赶慢赶去边上的商场找餐厅,打算就在单位的食堂对付过去。郑泽和秦晋熟悉了,偶尔也和他闲聊几句。他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随口问道:“秦哥,你的工作是干什么的啊?”

秦晋一愣,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个看起来挺单纯的小孩儿实情。于情,他们俩已经算半个朋友了,再不济也是个干事儿搭伙儿的,不告诉人家自己是干什么的好像显得诚意不足;但是于理,秦晋觉得自己当初进机构签的合同上的保密字样也不是开玩笑的。郑泽在边上察言观色,见秦晋一顿手,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于是立刻适时地开着玩笑搪塞过去:“你看我这说话都没过脑子,负责的工作种类那么多哪能三言两语概括。咱们不聊工作了,聊点别的吧。”

秦晋顺着郑泽给的台阶下,随口换了个话题,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

 

最近秦晋的工作开始忙起来。也许是因为一直对员工的工作秉持着无论用什么方式,能完成任务就算完事儿的放养政策,导致钻空子抄近路的人越来越多,终于让公司变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子。公司的上级人员当然不能放任自己一手搭建的产业溃于蚁穴,开始严打那些在合约与处理过程中偷偷摸摸做手脚的员工。轻则裁员,重则拉到最底楼给秦晋发任务。那些昔日觉得自己瞒天过海的人物在神色漠然的处刑者面前畏缩得像只任人宰割的家禽,连寄居在秦晋体内的灵魂都抖抖索索,透过秦晋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自己被处死,灵魂好像要逃离似的,却被秦晋牢牢锁在体内无能为力,在被拉扯出去时发出旁人听不见的尖叫与嘶吼。

 

看得多了,人也就越发麻木了。秦晋坐在行刑者身边,心如止水地做一个旁观者。

 

郑泽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把自己转成了一只全自动的陀螺,每次看着秦晋出去个把分钟再回到座位上发呆,就越发羡慕起来。不过他是个有分寸的人,在第一次问及秦晋的职业碰了个软钉子后也就没有再开口提过。郑泽知道,每个大企业都会有那么几个躲在暗处操控的掌权者,他们的工作有些时候并不能见光,守口如瓶者才不容易被暗中抹除。秦晋这样做无可厚非,毕竟他与自己也只是萍水相逢,恰巧都不怎么招人待见,也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可看着秦晋那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脸,他有生出几分挫败与不甘来。

 

在结束了今天的任务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秦晋却反常地觉得自己有些陌生。他屏息凝神地探查了一番,似乎是刚才被处刑者的灵魂有那么几丝几缕硬是留在了自己的体内没有被清理干净。秦晋并不在意,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那几分碎裂的灵魂也就这么蹦跶几下,总会烟消云散的。可当郑泽抱着一大堆文件在他边上的座位坐下时,那几块碎魂却猛然暴烈起来,有一个隐约从脑中传来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就是他!是他!”而后声音逐渐微弱下去,终于归于平静。秦晋知道,那是灵魂不敌办公区那么多活人的生息,终于消失殆尽了。

 

可那个灵魂在吼叫着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对自己说的,它大可在自己回来的路上就发泄出这份无与伦比的愤怒。但这个声音响起却是在他回到座位,郑泽靠近之后。它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秦晋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却没能得出答案。他于是打算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庸人自扰是傻子才会做的事,他才不会平白无故给自己增加负担。可那个声音就好像戏曲散场之后还绕着梁的余音,总是蛮横地在他的脑子里占据一席之地不肯离去。

郑泽看着秦晋又闲下来,把头凑过去点儿问:“秦哥,晚上没事儿一起吃饭吗?”

秦晋看了看钟,快到下班的点儿了,点点头算是答应了。郑泽于是把那些散放在桌上的纸胡乱地一拢,团了团塞进包里离开了座位。秦晋跟在他身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遗落在办公桌边缘的一张纸。这一眼没怎么看清,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了“人员名单”几个字儿,后面跟着个有点儿熟悉的名字。

秦晋把这个名字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几回,然后有些悚然地发现,这个名字就是今天在底楼被处死,然后留了几分灵魂跟着秦晋的那个人。

那一瞬间,秦晋的脑子几乎有些当机,被郑泽喊了几声才回神,连忙跟上他。

 

也许只是个巧合,秦晋想。也许正巧这个人在郑泽的工作范围内,然后又正好暗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事露出了纰漏被上级抓住了把柄。

可这也未免太巧了。

 

郑泽看着秦晋一路上心不在焉的样子,开始有些七上八下起来。秦晋一向对大多事物不为所动,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他这样丢了魂似的心神不宁?他本有话想对秦晋说,看着这气氛实在开不了口,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两个人都各怀心事,这顿晚饭难免变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秦晋自知今晚表现得有些不妥,倒也没打算欲盖弥彰地找个理由来敷衍郑泽。郑泽虽然看着懵懵懂懂老实巴交,但能从一个小地方混到一个大企业,还能有本事在这样一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把自己留下,心里肯定也明镜似的透亮,秦晋心知肚明,与其绞尽脑汁编个故事,还不如缄口不言保持沉默。

 

郑泽果然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在走出餐厅时提醒秦晋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朝他招了招手就转身离开,秦晋这一晚上思绪早就到处飞了,最后分别时,只记得郑泽那张小孩儿似的笑脸,和浓重夜色里一阵似有似无的木质香。

 

企业严查员工的风头过去,大多数人显然从周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同事留下的空位上读出了点什么,于是开始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地工作起来,公司也在逐步恢复先前的昌盛。这样一来,秦晋就更闲了,一连好几天都是从早坐到晚地无所事事。郑泽似乎也从忙碌的节奏中得空喘口气儿,跟着秦晋一块儿坐在角落发着呆,间或闲聊几句打发时间。

 

秦晋发现,郑泽对于自己有一种超过了同事甚至朋友的信任与亲近,几乎快把他当作什么都能聊的知交好友。秦晋没比他大多少,他却一口一个“秦哥”,不过分套近乎也并不生疏,显然没把他当作同事,而是一个私交甚为不错的朋友。两个人都默契地避开了关于自己的工作的话题。郑泽显然不同于自己的其他人。那些人张口闭口除了娱乐八卦就是时尚新品,话题一开始就没完没了,活像是一群每天远程监视各个品牌消息的高清摄像头,又或者一群自命不凡的职员每天发表政坛演说,在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就好像已经站在了发布会的台上。郑泽是个切实际且不落俗的人,聊起的话题不会让秦晋觉得无趣,也不会让随意的聊天产生压力。总体来说,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秦晋对郑泽有了些好感,但并不显山不露水,只是相比于对待其他人显得更为温和些。

 

 

 

秦晋这天来到办公室时,总觉得郑泽的办公处有些反常,仔细地扫视一圈才发现,电脑、文件夹和办公用品都以一种一反常态的整洁好好地摆在桌上,只是郑泽平时挂在板上的名牌和他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都不知去了哪里。秦晋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但只当是郑泽心血来潮整理了一番,顺手把衣服带了回去,又不留神把名牌蹭掉了。

回到自己的位置,秦晋看到桌上摆着一个纸盒,上面是郑泽的字迹:秦晋收。字迹有些潦草,也许是写下名字时有些匆忙。

秦晋从郑泽桌上的笔筒里拿出美工刀,从盒子的边缘划开贴得歪七扭八的胶带,唯恐不小心碰坏了盒子里装着的东西。

 

纸箱拆开,是一个墨蓝色的盒子。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枚设计简单却颇为精细的领带夹,边缘柔和流畅,却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显出几分锋芒来。

盒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的字迹明显比纸盒上的字迹来得认真许多,秦晋几乎能想象到郑泽弯着腰,眼睛都快贴到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几个字。

秦哥,生日快乐。

 

秦晋自己从来没有过生日的概念,每一年的生日对他来说都和别的日子没有什么差别。没有欢聚,没有礼物,甚至连祝福都只有自己注册的app和信用卡会发来一条官方又简短的信息,连多说一个字都不愿意。

但郑泽大概是去公司注册的员工信息处查询了自己的生日,然后多少用了些心思给他准备了这些。

 

秦晋突然觉得自己那层无坚不摧的保护层被撬开了一丝裂缝,但那细微的破碎声和逐渐蔓延的裂缝却没有带给他应有的危机感,而是被某些柔软又温暖的物质填满了,甚至比先前的坚硬冰冷更让他安心。

 

秦晋把领带夹放回盒子,坐在座位上,目光时不时瞟向门口,等着郑泽走进门。

但没等来郑泽,却等来了周围同事刻意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没?郑泽看着挺好欺负的,其实是暗地里帮总管调查那些偷税漏税的员工的。”

“真的假的?他看着就跟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助理似的…那那些被查出来的人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但是听说郑泽列解雇人员名单的时候遗漏了谁,老板要把他除名。”

 

秦晋第一次觉得那些每天喋喋不休讨论八卦的女同事所说的话不是毫无用处。

不是巧合,郑泽的确不像自己先前以为的那样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帮老板调查内幕,列出处刑名单的那个工作者。

秦晋突然想到,那些和自己拥有相同工作的人,有很大一部分都已经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而且消失的,普遍是已经从事这份工作超过三年的员工。难怪这几次去底层看见的,都是些生面孔。

那为什么自己被留下了?难道郑泽遗漏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秦晋这次没有等底层的通知,径直走向了电梯间。

他下到底层的时候,里面的人显然没有意识到秦晋正在转角处,还在以不高不低的音量聊着天。

“那小子可真是帮了总管大忙,把那么多个有二心的人都给解决了。”

“可不吗。老一辈的替代处刑人员也被解决了不少。可能生怕他们因为这个职业精神状态变差,稀里糊涂地把我们企业的机密都说出去吧。”

“总管想的确实周到。借郑泽的能力把人都处理完,然后再把郑泽弄走,这事儿就万无一失了。”

 

秦晋没有出声,转身走进电梯。他看着镜面里的反光,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没有松动,但他知道,他已经无力回天了。哪怕他往里走,见到郑泽,那也只是在鬼门关门外的最后一眼罢了。

 

见到郑泽的时候,秦晋正坐在他的对面,而郑泽和他隔着一层玻璃,脸上还挂着孩子似的笑,就好像下一秒,郑泽就要凑过来问他,秦哥,今晚一起吃饭吗?

秦晋有一种错觉,他几乎能隔着那层密不透风的玻璃闻到那缕极为浅淡的茶香。

 

行刑者都没有看郑泽一眼,就公事公办地按照流程开始了他的工作。秦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郑泽的灵魂与他自己的纠缠在一处。只是以往前来暂留的灵魂无一例外是冰冷的,只有郑泽的灵魂,在凛冽的冬天与死亡的面前也格外温暖。

郑泽的灵魂沉默着,秦晋能感受到郑泽没有透过他的眼睛看自己被行刑。他不知道,郑泽正长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晋那团冰冷的灵魂,就好像要记着它的模样去往生。它的目光里似乎都含着炽热的温度,像是一口陈酒,带着浓烈滚烫的气息。

 

郑泽的躯体已经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这意味着他的灵魂即将离开秦晋的身体被收回。秦晋能听到郑泽的灵魂正朝他发声。那是一种屏息凝神都未必能听到的声响,但秦晋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几个简短的字带着极为猛烈的冲力,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撞击在他的心里。

 

生日快乐,秦哥。我爱你。

 

濒死的人们在他体内撕咬啃食,秦晋感受不到痛苦。平静的魂魄冰冷得像寒铁,秦晋不会因此而打颤。唯独这简简单单的九个字,让他犹如置身于见不到光亮的深海,不知哪个方向才是海面,也不知距离自己能上岸有多远,只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于是放弃一切动作,沉默等待着。

 

但秦晋在看到郑泽被拖走时,却好像突然看到了深海处的一点光亮。还不算太晚,秦晋几乎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花了几秒钟冷静下来,躯体内的郑泽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那团魂魄骤然间尝试着冲破秦晋躯体的束缚,但无济于事。魂魄没有泪腺,可郑泽分明觉得,自己的魂魄正往下淌着咸涩而温热的水滴。

 

郑泽的魂魄被禁锢在秦晋的身体里。那个被禁锢的魂魄,透过爱人那双永远古井无波的眼睛向外看去。

秦晋那团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灵体,正离开自己那再熟悉不过的身躯,往郑泽那具逐渐变得冰冷的躯体移动去。

 

处刑者对着秦晋模式化地说了句:“你可以走了。”

郑泽的魂魄蜷曲在秦晋的躯体里,近乎狼狈地转过身,不敢再回头看一眼。那团被捆缚在体内的魂魄横冲直撞一番,终于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不愿再挪动分毫。

 

秦晋的魂魄目送着自己的躯体离去,竟有种劫后的欣慰。也许是因为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回应,对方已经以另一种方式接收到。也许,对方会戴着自己送出的领带夹,第一次正式地穿上西装,出席那场肃穆而冷清的仪式。这将是秦晋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为聚会的主角。他希望自己的棺木到最后再合上,他就能来得及看郑泽最后一眼,看那个永远像个孩子一样的年轻人穿上西装,出席这场宴会。

 

最后的时刻,秦晋闻到,底层常年阴暗带着潮湿霉味的空气里,有一股浅淡、干净的茶香。

他不去问询郑泽,不将自己的情愫宣之于口,这不代表他不曾去了解他的一切。

 

 

宝格丽的白茶,一切都恰到好处。前调清新,中调温和,尾调沉稳,再适合他不过。

 

唯一的缺憾是留香时间太短。但这并不能破坏它的完美,因为只是见过一次,足够他魂牵梦萦数十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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