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尽

《林火》 /碌尽

                                                                         



「我看着不会对我的话作出回应的树木,长久地凝视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写那些永远不会寄出的信件,想念一些难以忘记的人与事。我已经过了太久这样的生活。」



我照例一早被鸟鸣吵醒,起床铺好似乎带着些许潮气的被子。


我是个护林员,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我甚至没有像别的护林员一样养条狗,作为陪伴自己的温暖的活物。

我已经记不得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几年了,但现在的我处在一个很是尴尬的年龄。三十多岁,距离养老还早,但距离该为了理想而奋斗的年龄已经过去太久。于是我打算把看守这片林子作为我接下去几十年的工作,做一个生活于城市与野外边界处的人。

其实也是份不错的差事,用不着与人打交道,碰巧这些年龄比我大的多的树也不会像父母长辈一样屈尊和我这个庸碌的懒人说教什么热血理想,适合像我这样,孤僻且对人挑剔,爱好只有看看树,和看看书的无趣家伙。


我把手揣在口袋里往林子深处走去检查树林的情况。实际上这片林子极为偏远,鸟兽也并不多,连偷猎者也不会到这来,但这是我职责所在,没法找个借口偷偷懒。

虽然周围没人,但我还是想做出一副很自在的样子——我也确实很自在,于是我回忆了一下我喜欢的曲子的调,边吹口哨边走。早晨寒冷的风藏着似有似无的潮气往我衣服里钻,我的口哨声被这冷天儿截得断断续续,像是支破笛子。

冬天的太阳慢慢升起来,温度还没有到达我的皮肤,但这极具欺骗性的光亮已经让我有些睁不开眼。我稍稍眯起眼睛,这些沿途慢慢去往我身后的树木被模糊成棕与绿混杂的光斑,间或夹杂一点阳光的金黄。很单调,但很和谐。


我继续向前,这片我每天都能欣赏的和谐之中却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首先,是一片在这里鲜少见到的深灰,然后是一个年轻人的身影,背对着阳光,描了个淡淡的金边。

是陌生的来客。

我睁开眯缝着的眼睛放缓脚步,于是最后一声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窸窣声格外的低沉且绵长。

面前的人手中端着一个看起来颇为专业的相机,静止一般地蹲在那里。我本想出声询问他来这里的目的,却不知为何,面对着这幅画面,有种不忍出声的感觉。有些枯槁的棕灰与墨绿中间,一个深色的人影,一台相机,一个灰色的帆布包,以及似乎是为加边框而恰好投射来的阳光。除了偶尔传来的鸟鸣外,一切都寂静无声,就好像电影最后的定格画面。

直到一声快门声响起,我竟有些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面前蹲着的人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那是一张二十来岁年轻人的脸,古怪地集结着稚气与沧桑。稚气来自于他那双深色且明亮的眼睛和蜷曲的黑色短发,而沧桑来自于他稍显瘦削的脸颊与薄薄的唇瓣。

我们有些僵硬地对立着。自从我来到这里,我几乎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和定期开着厢式货车到处送存粮的小伙子那几句寒暄几句大概是我说过最多的话了。而现在,我面对着一个似乎是个摄影爱好者的年轻男孩,既不便像对待偷猎者那样破口大骂,也不应像早已谙熟的朋友那样随口闲聊。所以我打算闭上嘴,等他先开口。

他等了几秒,可能是没有等到预想中的问句,也可能是在想怎么开口。总之,几秒后我看到了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也许想做一个友善的微笑,然而显然并不很成功。“我是个大学生,我叫顾宇,”他说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寒假来拍点东西。这里,很不错。”说完,他又朝我笑了一下,这次自然了许多,起码我能看出是他主动在牵着嘴角,而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一下抽搐恰好看起来像是笑容。

我点点头,有些不知怎么回应。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回报了他一个微笑,然后报户口般开口道:“我是这里的护林员,我叫林响。”



我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现在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不知应该轻松地说句再见然后转身离开,还是邀请他去屋里坐坐聊聊天。

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稍微驱散了一些周围的寒气,甚至让人感到有些惬意温暖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不想回到屋子里,靠翻翻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书来度过这漫长的一天。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所厌恶的,滔滔不绝自以为是的那类家伙,也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拥有一点共同话题让我们不至于陷入相对而坐却一言不发的尴尬境地。但就目前来看,我对他的接受来得突然而莫名其妙。或许是这位不速之客让我仿佛不断复制粘贴来回循环的每一天显得与众不同,又或许我有些好奇他刚刚拍的是怎样一张照片。

总之,我尝试着开口说,“你急着赶路吗?愿意来屋里坐坐吗?”


我不知道他再次抿起的嘴唇是想表达什么情感,是对于我的邀请感到惊讶难堪还是正中下怀,但他立刻笑了起来——这次简直像是发自内心:

“当然愿意,我有很多时间。”


现在,我正带着他原路返回。他始终走在与我平行的位置,帆布包上挂着的木质挂件与拉链偶尔相碰,在落叶被踩出的窸窣声中时不时出现。

我在尝试搜刮着话题。和比我小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我当然还没有到他长辈的年纪,但相比之下我的确不再年轻了——该聊些什么?他现在是在大学吗?聊专业?聊社团?实在是太无聊了,如果我是他一定会后悔答应我的邀请。或者聊聊他的朋友或者恋人?算了,简直像是在打听别人的隐私。我暗自叹了口气,为自己早早匮乏的活力,与鲜少才能发挥出的社交能力。我甚至开始期盼他说些什么,哪怕是我不感兴趣的,就连找个蹩脚的理由现在告辞离开也好。


我决定随便说些什么,就算让他觉得我无知又聒噪,也总比让他怀疑我是因为人际交流障碍而决定当一个护林员要好得多。


“你刚说你是个大学生?”我刚开口就为自己的不善言辞感到失望与遗憾了。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回复了我一个嗯。

于是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的余光瞥见,他的手正摩擦着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的镜头盖,那个镜头盖已经被他手指的温度烘得短暂地出现一小片雾气。然后,他下定决心似的放下了手,有些故作随意地说,“我在G市读大学,到了假期想出来走走。我挺喜欢拍点照片的,”说到这里,他的手又放上了镜头盖,脸上出现了一丝有些刻意压制的,属于尚还年幼的孩子的得意笑意,“这片林子很不错。今年还没下过雪吧?有了雪说不定会更好看。”


说实话我对摄影一窍不通。一个相机上怎么能有那么多按键呢?难道不是一个快门和一个闪光灯就足够了吗?不过我喜欢看别人拍的照片。就算我不知道这些照片经过了哪些调节处理,我还是对于那些好看的照片有着本能的欣赏能力。但我不打算现在告诉他这些,我希望他不至现在就给我贴上无趣的标签。于是我尽量把话题往非专业领域的方向上带:

“是啊,今年还没下雪。下过雪后的确会好看点。只是等到雪积多了,就会有点单调了。”

他听罢又笑了起来,这次听起来更加发自内心:“怎么会单调呢。每个季节都有不一样的景色。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一定比我看得多吧。”


我忽然间有些恍惚。我尝试着回忆过去的一年年中,在他口中各具特色的风景。春天和夏天都是墨绿的,但夏天的天空更明亮一些。秋天的叶片会变得枯黄一点…可它们是怎么变的?是一点点变黄,还是被一夜之间凛冽起来的风染黄了?冬天就像现在这样,树枝慢慢褪去树叶,枝干变得单薄又尖锐。每个季节在我心中都有点大致的画面,但又不确切不清晰。就好像旧电影的胶卷,带着噪点和模糊,一闪而过。我尝试着回忆在这些季节里我在做些什么。我坐在书桌前,对着空无一人的窗外,写一封又一封的信……


“那是你的小屋吗?”他打断了我的回忆,伸出手指向不远处,“是那幢灰色的吗?”

我点点头,与人同行的时候,这段路好像显得短了许多。

我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侧过身把他让进门去,之后我快速走到面对着窗子的书桌前收拢好那一叠摊开的稿纸,和钢笔一起塞进抽屉。然后,我从桌上拿起两个玻璃杯,倒了些热水递给他。

他把帆布包随手丢在地上,把照相机搁在桌子上——就在我刚刚放稿纸的那片地方,然后接过杯子,对我开玩笑般地打趣说:“你的屋子和我想象的还挺不一样的。”

我有意继续话题,于是接过话茬问:“你以为的护林员的屋子是什么样?”我顺手拉过一把木椅,示意他随便找地方坐下。

他把椅子拉到自己身边,木质椅子在地板上拖过一段路,发出一些细微的摩擦声。

“我以为护林员的屋子会堆满工作服和换洗衣服?桌上满是餐盒,床上散着打发时间用的杂志和画册。或许还有个小电视机?”

我拿过另一个玻璃杯,“那你看到我的屋子是不是感到很失望?没有过时的画册杂志,也没有电视机,和你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的房间真的很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

他又环顾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那样。”

十分简短的一句话。我不得已尝试开启另一个话题:

“我在这里很少见到摄影爱好者。但我见到过两个带着画板的学生,虽然他们只是在树林里坐了大约一小时就离开了。”我耸耸肩,“也许他们也觉得这里实在是太无趣太单一了。”

他夸张地张大嘴:“怎么会!树林总是很丰富的地方!有枝叶和土壤,就注定这个地方的不一般了。”

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毫无关联的画面——一个有着蜷曲短发的孩子,爬上一棵高大的树,朝着树下的我喊道,林响,上来吧,这里太不一般了!

我把这个画面从我的脑海里拉扯出去,答道,是的,的确很不一般。




天慢慢暗下来,我屋子前的树成了黑色的剪影。

他已经离开几个小时了,玻璃杯还放在桌上,虽然里面的茶水已经随着温度渐低变得冰凉。

我摁亮了台灯,把下午收进抽屉的钢笔和信纸重新拿了出来。

“今天林子里来了个男孩,漆黑眼睛,也有黑色蜷曲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睛里也有着戒备和深藏的柔和。你要是二十几岁,大概也是这样。他喜欢拍照,喜欢树林。我们那时候照相机好像还挺稀罕,不然也许我们也可以照张相。”

“他说喜欢这里,也许每天都会来。也许是我与他人的交流实在太少,也可能我潜意识里把他当作多年后的你对待,我居然不反感他的到来,甚至有点期待。我一个人在这林子里已经太久。但我绝没有厌倦这种生活,有树的地方让我觉得你还在。”

“也许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老死吧。”

我在信的末尾写上日期,合上钢笔的笔帽。关上灯,整个屋子都陷入黑暗。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白天的树影与阳光仿佛还浮在我的眼皮上,但那片和谐的色彩中,慢慢出现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一双带着戒备与不安的眼睛,还有那一头柔软的、蜷曲的黑发。


顾宇说过他可能会常来。他也的确常常来到这里。有时候下午来,闲聊直到日落。有时候傍晚来,只呆一两个小时。有时候一清早就来,在我巡查树林时他会突然从我的背后快步奔到我面前给我一个惊喜。

我记得他在说“我可能会常来”这话时,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我的反应,也许是生怕打扰我的生活。但我在这里实际上并没什么生活可言。

大多数时间里,我长时间地注视着我屋外的那棵树,回忆我几十年里的过去,想念一些重要或者无关紧要的人或事,偶尔提起笔给我的故友写些不会寄出的信件,然后把它们码成整齐的一叠,藏在一个铁皮盒子里。有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Terraform》,演唱者是个叫mutual benefit的人。我在一遍遍重复的“Terraform this barren heart”中,如歌里所唱的一样,让我这颗贫瘠又无趣的心逐渐地球化,呈现出一些极其细微的柔软与轻松。

我当然不会拒绝他的到来。他也许正帮助我“改变这颗星球让它适宜居住。”


顾宇今天也如约而至。

不过这次我并不是在我的小屋或者林子里遇到他。当时我正坐在床边,靠着床头。昨晚有些降温,我把窗子关严实了,好让这个小房间不至充满凛冽的风。我手中握着一支没有点燃的手卷烟,闻着加工后烟草浅淡的香味。这种气息常常让我感到平静安稳。我听着大卫鲍伊的那首《Starman》,他的与音调让他听起来和那群等待着星星侠的孩子们一样稚嫩又生动。而当我把那根烟放回床边的柜子,我向外望了一眼——之前的我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我衣服上一个几不可查的线头上——然后我看到了他,背靠着一棵树,拿着相机对着我的小屋按下了快门。

我当时有些吃惊,也为自己懒散又颓废宛如中年失意男性一般的姿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暗自期盼他不是为了记录此刻我的形象而按下快门——否则我一定会因为尴尬和无地自容,像对待顽劣的孩童一样对待他,拒绝他来这里做客的任何请求。

我走向门口打开门,顾宇已经背着相机快步走了过来。

或许是在室外呆了太久,他的脸颊被风吹得干燥。我把他让进屋里,他转过身时我看见他的黑色风衣背后有着几片细碎的树皮,我犹豫了一下,放下了刚刚下意识抬起的手,对他说:“衣服蹭到树了,把后面的树屑拍拍吧。”

他答应了一声,脱下衣服搭在胳膊上拍了几下,然后挂在了墙上钉着的挂钩上。紧接着,他拿起刚刚放下的相机调出照片展示给我看。

我探头去看他的显示屏,屏幕上是一幅远景,在阴翳的林叶缝隙中,是一座灰色的小屋。没有拍到天空,也没有途经的飞鸟,这照片本应普通又单调。但他所站立的角度,恰好拍到一束阳光落在我的窗户玻璃上,然后被反射出去,于是那片阳光恰好把我的整面窗户染成了金色。他不但没拍到我那不甚美观的坐姿,甚至让我的屋子看起来像是藏住了夏天的阳光。

我几乎忍不住出声赞叹了一声:

“这真是太不一般了!”

他狡黠地朝我笑:“我找角度费的时间可不少。”

我立刻想到我刚刚的动作和行为,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但我试图立刻假装不在意。谁知道我微小的动作居然被他尽收眼底,这次他是开怀地笑了:

“刚才的你如果拍下来也会是张好照片。但我不习惯未经同意拍别人的生活。”

我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他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靠在书桌沿上的我:“我也常听《Starman》。”

我有些吃惊。在我印象里,这类与艺术挂钩的人大概更喜欢一些钢琴曲,或者一些悠扬的纯音乐。也许还有爱尔兰民谣和类似莱昂纳德科恩的老式经典。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说我的屋子不是你想象中的护林员的屋子吗?”

“当然记得,现在你听的歌也让我觉得不像是护林员听的歌了。”他弯着眼睛笑,我第一次见他时看见的一点点戒备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你和我想的二十来岁的摄影师也不一样。”

我停顿了一下,发现他在等待我的回答,于是我继续开口说:

“我说不出我觉得你们该是什么样,反正你很不一样。”

这话说出口,我们俩都愣了一下。


之后用什么别的话题搪塞过去这句话,我已经不记得了。那天下午,别的什么话题我全都不记得。我一直思索着,我说出这话时的情绪与所指。他看出我的心不在焉,识趣地说他明天再来。

夜里下雪了,我靠在窗边,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窗框上,闭上眼。今晚我没有放音乐,我在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我突然间意识到我想表达的是什么。

你很像一个人,那个人和他们都不一样,所以你也不一样。”


“有些时候,他和你简直一模一样。有些时候,我又觉得你们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拧上墨水瓶的盖子,继续写:

“他说他也喜欢《Starman》。和你熟悉之后,你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爬到树上看远处,第二喜欢的就是躺在屋顶上看星星。我讲给你听的童话,你总是只记得那一句。地上一个灵魂离开,天上就会有一颗星星亮起来。那些你躺在屋顶上仰望的日子里,你想着的是谁呢?”

“Starman总是在天上等着孩子们,你也会一直做一颗星星看这人间吗?”



(注:《Starman》是大卫鲍伊创作的歌曲




顾宇之前有一次把东西落在了我这里,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在我告诉他如果常来的话可以把不必要背着带来又带走的东西暂放在这里后,他很不客气地以“借放”的名义试图装点我的房间。

某一次我巡视完林子回到屋子,顾宇已经在屋里等着我了——我很放心地给了他一把钥匙,虽然这样可能不合规定,但我对他有着不知缘由的几近百分百的信任。我有些无奈地看着我的书桌——那上面本来只有几个倒扣的杯子,一罐墨水和一支钢笔,以及一些小摆件,像是一个外放的小型音箱,以及一叠空白的纸,诸如此类的物件。但现在,靠着墙摆了一幅速写,画的似乎是我的小屋,笔触看似随意又率性,但即便是外行如我者也能看出,这绝对不是一幅真正随笔而画的速写。从那些纵横交错的笔触中,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坐在树林间,远远地望着这里,手里的笔不停下,不断描摹完善着手中的画。然后一个星期后,我的桌上又出现了一叠冲印完毕的照片——顾宇告诉我这些都是他满意的摄影作品,赠送给我任我处置,不论是就这样放着还是贴在墙上。


我有种恍惚的感觉。

最开始,我把他当成一位客人,要为他搬过椅子,要给他倒上水,甚至在他将要到来前,我会整理一下房间。后来他成了我的朋友,常常来拜访我,不再需要我招待,他渴了会自己倒水,累了就席地而坐,和我聊天,给我分享他拍的照片,而我也不再关心我的房间需不需要整理,会给他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现在,我几乎难以定位他到底是我的什么人。他拥有了这个属于我私人空间的钥匙,为我布置房间——虽然不是正当形式,他甚至与我无话不谈。我感到矛盾。每当他到来时,他坐在地上说着不知所谓的玩笑话,和我聊一切可以说的话题——他的大学,他的朋友,他对于摄影的态度,还有他的家庭他的一切。有时,在我们彻底熟悉之后,我更能觉察出他作为一个年轻人——尽管起初时他的成熟与稳重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可靠的多,但他终究是个年轻人,与我不同。我能感受到他对我与日俱增的信任。他毫无保留地对我表现他的孩子气。我想要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角色。是朋友?是兄长?是素昧平生的过客?或者是别的什么,更令人期待的回答。


有时,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我和他坐在草地上,他抬头眯着眼看向遮天蔽日的树荫,皱着眉抿着嘴,鼓起两腮,在阳光刺眼到即使眯着眼也无法完全接受的高度,再用力闭上眼睛低下头,皱起的眉头舒展开,紧抿的嘴唇也慢动作般变成平滑的弧度。他敏捷地拿起相机对着我,我都来不及躲避就被记录在那块镜头里。这时候他会拿着相机朝我露出得逞般的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金黄的光线落在他卷曲的头发和密集的睫毛上,在眼睑处投射下一小片阴影。

这一幕幕像慢动作般回放,每一帧都像是旧胶卷里的画面,明亮的,温暖的,但又蒙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雾似的。这些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排列成自动播放的影片。这些瞬间让我觉得我们几乎已经十分亲密。而当太阳快要落山,他披上厚重的外套,随手关上门离开,隔着窗子和我挥手告别,我又觉得他随着天色逐渐变暗,温度逐渐降低,距离我越来越远。当他彻底离开我的视线,背影最终消失于叶片逐渐紧密的间隙中,我觉得我们逐渐变得生疏,变得客气,最后成为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

每当此时,我的心里会出现一点落寞,就像冬天里最迅猛的一场大雪,总有一些极其细枝末节处的枝干无法抵御一夜的寒风,沉默地在呼啸的风声中,被埋没在厚厚的雪里。但此时,我竟也有些窃喜。被埋没在雪下的情感怎么会被挖掘出呢?我完完全全地把他当作我的另一位故友,我给他全心全意的付出与信任。在我独自面对黑夜的日子,在一页页被暖黄灯光照亮的信纸上,我随心所欲地寄托着我的一切情感。



“近来我的生活慢慢充实了起来,他经常来,往我的屋子里放一些小物件。我并不讨厌这样,某种程度上,我真是感觉我真正地在变得《terraform》。他是这个世界的常驻者,让我逐渐从贫瘠荒芜变得生动起来。”


“我渐渐觉得他和你变得不一样了。不过,如果你像他一样长大,也许也会是这样的性格。他直率又健谈,眼里的戒备只有短短第一眼,然后变得温和而富有光泽。你也曾这样对我笑过——弯着眼睛,嘴角咧得很开,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你眼里一样满足又幸福。”

“我从没有停止想你。我对他的情感让我感到矛盾。我们似乎介于最熟悉的亲人与最疏远的陌生人之间。寒假就快要过去,他马上就要回到他的大学,见到他那些远比我有意思的朋友们,像个真正的大学生一样为了社团活动和学期末的测试而忙得焦头烂额。我几乎有种行将诀别的错觉。”


“我真想永久地,停留在仿佛有你的地方。”


我把最新写完的信件放在那个铁皮盒子里,那里面已经有了一大叠已完成的信件。

我的桌子前放着一个小小的相框,照片里是我和顾宇的一张意外的合影。

其实应该是对我来说意外,对于顾宇来说是有所蓄谋。他把相机调成录像模式,显示屏靠在树干上,然后把相机挂在一根结实的树杈上——和我们站立的高度几乎平行。

然后他和我一起走近,他偶尔会突然把手臂搁在我的后颈上,他的发根几乎可以摩擦到我的脖子和脸颊。当时他正这么做。卷曲的头发蹭着我的脸,我不由得笑起来,他就在这时扳着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着镜头,在我看到面对着我的镜头时,我甚至都没收起我的笑意。第二天,他带着从视频里截图的那张打印好的照片来找我。我把照片装在了相框里放在我的书桌上。

照片里,他的脸紧挨着的我的脸,发丝挨着发丝,我们都笑得弯起了眼睛,阳光从侧面照过来,让我们的半边脸颊浸透在明亮里。

我并不很爱笑,也不喜欢与人合照,但我居然不反感这张合影。我甚至挪走了我常用的墨水瓶和信纸,为它腾出了一片醒目的空间。


我曾经对这位不存在的收信人写过,顾宇很像一个人,而那个人很特别,所以顾宇也很特别。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顾宇本身就很独特。他不是因为像谁而在我心中有着特殊的分量,他本身在这片贫瘠又荒芜的地方就已经占了一席之地。


就连我还是个孩子、还有寒暑假的概念时,我也从未如现在一样希望,这个冬天可以晚一点,再晚一点结束。




已经是一月的末尾,顾宇告诉我,二月的一个星期后,他就要准备回到G市,继续大学的学业。


也就是说,还有十几天的时间。我们短暂的相处刚刚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结束。

我甚至已经开始为我们的离别做准备。


我在大卫鲍伊一遍又一遍欢快的《Starman》中忙活着,心情却无法跟随欢乐的旋律变得轻松起来。但我需要一些来自外界的能量,支撑我去做最后一个多星期所力所能及的事。我把他送给我的那些画幅与照片像画报一样贴在墙上。我用力拍打着墙面,希望那些胶水足够牢固,让那些照片与墙面充分地贴合,以防边边角角卷翘起来。做完这一切后,我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有些出神地注视着那一整面墙。那里本来是一片空荡荡的灰蓝色,显得沉闷又压抑。

可现在,墙上几乎被占满。顾宇真的很会找景,他鲜少拍那些宏大的场景——在许多旅游杂志里能看到的,沉积千百年的地貌,或者一片乏味重复着相似的田垄的原野。他所记录下的让他满意的照片,往往是一幢色彩独特的小楼,夜晚阳台上的烟灰缸里恰好有着一点点尚未熄灭的火光,或者雨后小镇的青石板路的砖缝间,一小簇战战兢兢冒头的苔藓。

这些平淡又不起眼的景物在他的取景框里,竟常常显出一份宁谧与静好。

可我无法让我平静下来,我甚至开始在心里责备他,为什么不再早些来,哪怕早一分钟,早几十秒,让我能看到他坐在角落里捣鼓一些小玩意儿的背影,让我多看看他蜷缩在脖颈上的黑发,还有他转过身时,与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对视的那双温顺的、泛着光的黑眼睛。


也许我并不是对他有任何朋友以外的情感。也许我只是生怕自己在体会过两个人的热闹后,无法再轻松地回到那份长久的、一个人的孤寂中。我这么说服自己。


我已经不想再细究,我对他早些来这里的期盼与对即将面对的别离之中,是否有些许像千头万绪的细线一样,隐隐约约地缠绕着,或许在最后一刻陡然抽紧,让我平白无故地担惊受怕着。


我的手指摩挲着桌面角落处的墨水瓶,我迫切地想写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下笔,不知写给谁。

我感到我近来写下的文字,与其说是写给我这位故友,不如说是我自己的一种记录。我当然没有停止我对他的缅怀与想念,甚至最开始我会对顾宇产生那样突如其来的好感,也是因为我见到顾宇的第一眼,几乎立刻就觉得,二十来岁的他也许也是这样。


但现在,我对顾宇的感情已经完全脱离了这等范畴。我本应是一列在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上一直前进,往没有尽头的、远方的冰原一直前行的列车。可现在,我却是在荒草莽莽的小径上行走的路人,眼中是莺飞草长,触感是温暖和煦。我对此感到畏惧。我仿佛已经完全被顾宇带离那个于我而言已经甚为遥远的寒冷地带,感受过暖冬与生机,这本应是好事,这样意外而来的满足与幸福并不妨碍我对以往人事的缅怀。我所畏惧的,是在我感受过暖春后,那个真正掌握着季节变换的人转身离开,无论是恋恋不舍还是果断决绝,都指向同一结局——杨柳风里出现了尖锐的冰碴,杏花雨里夹杂着鹅毛大雪,在我身上春日的温度还未消散时,周围就已经是隆冬。我渴望他能够留下来,陪伴我多一些时间,只要有他的存在,周围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即便我身处凛冽如刀割的北风中,他的存在也足够使一切都变得温暖明亮。

顾宇早就不是另一个人生命的延续,而是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不可替代的个体。


可我也很久没有那样认真地回想过那些过去的日子。那些高大的树木,那片广袤的原野,树上灵活敏捷地抓着树干攀爬的孩子,屋顶天台的星星,被翻得破破烂烂的童话书——还有那片把这一切生动的画面烧成空壳的火。林火。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了。也许是刚才的那顿忙活扬起了不少灰尘,漂浮在空气中迷了我的眼——就像面对着灼热的高温,让人想闭上眼睛,逃离这片弥漫着的灰烬的空间。


一阵门外的响动把我从滚烫干燥的回忆中拉扯出来。我的小屋门上挂着一串顾宇做的风铃,实际上只是几个金属铃铛。在我告诉他夜晚的风会把风铃吹得格外活泼,过分清脆的铃铛声让我彻夜难眠后,他才勉强同意我晚上把风铃拿下来——现在那串风铃正不断地互相碰撞,不出所料地,几秒钟后传来了在音乐声中显得格外细微的钥匙转动锁扣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顾宇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一进门他就看到那面墙,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睁大眼,旋即笑起来——就像那张摆在我桌上的照片那样,或许更真实,因为这次,他是刚刚反应过来而感到惊喜的那一个。


他快步走到我身边,视线都仿佛有些不可置信地在那些照片上来回穿梭,就好像在确认那些照片都来自于他。然后他满怀期许地转向我:

“你喜欢这些照片吗?”

我佯装吃惊地看着他:“不然我为什么允许它们出现在我的墙上?”

他于是再次笑起来,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把头埋在我的脖颈边上。他的头发摩擦着我的衣料和皮肤,蜷曲的头发被他拱得乱糟糟,让我平白无故想起孩童时代小巷子里,隔壁邻居家的小狗。当我用脸去蹭它,它在太阳下慵懒地打盹时晒过的毛也像这样,蹭得我的脸和脖子又痒又暖和。

他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告诉我:

“我想过最差的结果是,你把它们丢掉,或者干脆在我不再来之后拿它们垫桌脚。”

他如此夸张的想象听得我有些想笑,但那句“不再来之后”又让我回到了分别已经近在眼前的沉郁情绪之中。

我抬起手,轻轻覆在他蓬松柔软的头发上。他没有抬起头,也没有任何的动作。我慢慢抚过他的头发,最终落在他的脖颈上,然后我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我的心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我搭在他脖颈上的手甚至有些僵硬了。我努力平息着自己已经无法解读的汹涌情绪,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了吗?

他把头稍稍抬起一些,离开了我的脖颈,但并没有正视我。他垂着头,额前细碎的头发挡住了我看向他眼睛的视线,我只能看见他绷的颇紧的面部线条。他会是在纠结在烦恼吗?我多希望他也有这样酸涩的情绪,他像我一样对这最后几天的相处感到焦灼又不知所措吗?或者,他对我,也许也有那样说不清道不明,忽远忽近的情感吗?


“我不想离开。”顾宇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的心跳变得沉重,我甚至觉得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也在随着我的心跳振动。我把目光对焦在他风衣上的一颗金属扣。

我感觉连张开口都变得困难,我生涩艰难地开口:

“这里没有什么好的。这片地方,这里的人,都太过乏味了。听你说的,你的大学生活,很有意思。”说这些话时,我感觉自己似乎在灼热的阳光下,给自己创造了一口冒着寒气的冰窟,我已经站在边缘,随时准备一跃而入。

“不是这样。”

我的世界陡然一颤,冰窟的温度在与阳光的温度斗争。

“我不想离开这里,这里的树林和阳光,”他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我,“还有和你相处的生活,还有你。”

我感觉有冰雪的融水在周遭流淌。

我的目光逐渐向上移动,从他衣服上的金属扣,到他的领口,到脖颈与下颌,最后落在他正凝视着我的,漆黑的眼瞳。

“你不想离开我,是这个意思吗?”我的声音几乎有些嘶哑了,这句话抽干了我所有的勇气与力气,现在我就像个消耗过度的,空瘪的干壳。我害怕自己过分理解,以至自作多情。

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的睫毛像是被一阵风掠过的松叶。

“没有错,”他附和自己话似的点点头,“一点没错。我喜欢这里,但这大多是因为你在这里。”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的思维好像被爆发的山洪截断,所有刚在还在运转的神经一瞬间四散奔逃。

“真正让我不想离开的,是你。”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个亡命的赌徒抵上自己所有的筹码。现在巨大的情绪压制在我的心上,似乎已经和它融为一体,我无法觉察那到底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输是赢。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思索我想要什么结果,也无法确定我是否应该对他的话进行回应。我只是呆立着,思维的齿轮徒劳地转动了几下,然后卡死在了某一个角度。


顾宇还是在凝视我,他的眼睛一直如古井般无波,但现在,我看到他眼里在地动山摇之下距离崩塌消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入云山峰,而我的沉默,也许正给这已经岌岌可危的情状加了一分又一分负担。

我努力去辨析他于我而言最为贴切真实的意义,尝试为眼前的情况找一条解决的路径。我甚至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含有对我的回应的期盼,还是只是一种倾诉性质的告知。我的沉默持续了十几秒——我的眼神落在他的眼睛里,感觉就好像一场大雪在幽静的山谷落下。

“我也希望你留下,”我艰涩地说出前半句,却又鬼使神差地加上了半句,“你在时的生活有意思得多。”我暗自憎恶我的多此一举与胆怯懦弱。


大雪终于彻底覆盖于苍山,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再次平静下来,只是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一潭死水般的沉寂,就像从前乘风破浪的船有朝一日终成残骸,在海水中不断下沉、下沉,最后成为一堆没有生气的枯死朽木。现在顾宇的眼神沉在我心里,沉在我的”barren heart”[1]。我想,这也许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别。


[1]歌曲《Terraform》的歌词,译为“贫瘠的心脏”。





顾宇给我的第一印象没有错,他的确是个相较于同龄者们成熟许多的人。即使在面对我这样不近人情的回答时,他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失望不甘或者愤怒。放在别人眼里,他岔开话题的样子稀松平常得就像聊到了一个我并不那么感兴趣的话题,于是随意找一个别的话题延续我们的聊天一样。

可我知道,他绝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那个下午,我几乎是第一次那么着急忙慌地找一个又一个话题,以此来让我们的聊天不至中途切断。他也的确颇为善解人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我。但他与我告别后,我目送他离开时,他揣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微耸着的肩膀和稍弓的脊背,以及快得几乎有些仓皇的步伐,总让我想起那位在空无一人的荒废教室里,执书诵读着的教师。

“我的心在冷却,下沉,显出疲软的病态。”[1]

我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愧疚与不安,但并不觉得这决定是错误的。他并不幼稚,但也绝不能明白,摆在两个人中间的那道鸿沟,并不只是“无法两情相悦”,还有“无法彻底地改变自己,也无法要求对方为自己改变”。

顾宇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读着不错的大学,有和睦的家庭和一干聊得来的朋友,对于自己的爱好不但有旁人羡慕也无法得来的天赋,还有着能为它付出精力与时间的决心。他不但在同龄人中是目标清晰脚踏实地的杰出者,甚至比许多年长于他的人都通透有觉悟。他注定会拥有一个完满而辉煌的人生。

而我已年近三十,放在别人身上本应已经事业有成的年龄,而我不但没有理想,甚至连一个为之努力的方向都没有。我性格孤僻,社交能力差,没有像样的朋友,没有拿得出手的爱好,也许在我老到连看守一片荒僻的林子都做不到之前,我会一直重复我那枯燥乏味的生活。我之后的几十年里,根本不是过了一万多天,而是过了一万多次同一天。

一根腐朽又苍老的枯藤,如何能要求已然准备展翅的鸿鹄放弃自由的权利为自己所捆缚?这样一个满身都是平凡与庸碌的我,如何值当一个少年人没有保留、甚至可能不求回报的喜欢,乃至爱?


我尝试着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假如我对他回迎,那必定是出于对他带来的温暖的一时贪恋,出于我不设身处地为他考虑的自私,出于我不计后果又不知足的索取和讨要——而不是出于我的怯懦,出于我对于求而不得的恐惧,出于我叶公好龙般渴望他与我一样拥有这份情感,却又在他将次宣之于口后仓皇逃离的出尔反尔。


第二天,顾宇没有来。是我早已料想到的结果,可我却无法避免自己的怅然若失,像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却扑了空。

第三天,他没有来,阴天的风让风铃不断敲击在门上,墙上的照片失去了太阳的照射,变得阴沉沉。

第四天,第五天……我尝试减少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坐回那列在雪原上行驶的列车,却好像脱轨落下断崖,在不知何时是尽头的下落中不知所措起来。


已经是二月六号,顾宇之前说,二月八号是他回G市的日子。也就是说,算上今天,我们一共只有两天可以见面。我已经说服自己放弃等待。我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但并不是在看他的身影何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而是像之前一样,看着那些树,那些平平安安生长了百年的树。


我尝试回到从前的生活——与其在与他彻底分别之后再浑浑噩噩地消沉,自讨苦吃地回忆那些我们整日欢畅交谈、亲近地肩碰着肩的日子,我宁愿永远避开这块名叫“顾宇”的地带,不去回忆,不去企盼,不去触碰。可即使我将这个名字划为禁区,为了我今后的生活得以安稳、不变地进行下去,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念着他。桌上摆着的相框中镶嵌的合影——为了防止它被太阳晒得褪色,我甚至谎称我可能在巡查时意外丢失了照片,请顾宇为我影印了第二份藏起来,墙上那些我精心排列后贴起的照片,门框上有些粗糙但饱含心意的风铃,我的书桌上靠着墙放着的速写照片,都会变成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上我的心脏,甚至有时,当它们围绕着我让我无处可逃时,我的呼吸都不顺畅起来。我无数次地回想我们的首次相见,回想一些不同的可能性。可所有事情,都只能发生一次,这是每个人生命中一早就规定好的,是无法改变的。


我在思考我是否应该向他袒露我心中所想的一切。我一开始将他作为一个人的替代,一个我用来寄托情感的载体,一个带来欢乐的、聊以慰藉漫长而艰辛的冬日的孩子,后来又将他作为我不可缺少的重要的一部分,作为我的目光每天都在贪婪追寻的身影,却又在即将把这一切说出口时,将他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可以轻易放走的过路人。我可以告诉他这一切吗?我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尝试在这一堆纠缠在一处难以分解的线团里找到一个明确的终点,却总以“不要打扰他”的牵强得我自己都难以被说服的理由而放弃寻找。


最后一天。

树林里的雪早就融化了,这个漫长的严寒的冬天快要过去了。在寒风刺骨、雪片纷飞的一月我感觉自己久久地置身于火堆边,没有丝毫的寒冷,可到了万物复苏的二月,我却感到无论多厚实的衣物、多炙热的火堆、多晴朗的阳光都无法照穿笼罩着我的结实冰层了。


也许是乍暖还寒的天气难以捉摸,也许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源源不断给予我热量的人已经暗自

下定决心再也不踏入这片森林。


[1]电影《超脱》中的片段,“我的心在冷却,下沉,显出疲软的病态”出自《厄舍府的倒塌》。




天气开始暖和起来了,整片树林在灰暗了一个冬季后,重新变得苍绿起来。顾宇以前对我说过,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一定比他看得多。这次我看见了,这些叶片是如何悄然走进春天。一夜融冰融雪过后,那些颓败的、干糙的叶片逐渐褪去,深埋于泥土,然后那些鲜嫩的、富有生机的叶片就会逐渐抽出,长出一茬一茬的生命来。


就是在这样一个让人觉得一切都可以充满希望的季节,当我无意识地坐在一棵树下,背靠着坚硬结实的树干时,我突然发现这棵树是之前顾宇挂上相机来合影的那棵树。


也就是当我意识到的一瞬间,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我决定告诉他。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前一天我翻看我过往写下但没有寄出的信件,想起一个我连一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的故友,以及我这么久以来一直做一个无趣乏味的护林员的根本目的,我意识到有些事一旦错过期限就不会有挽救的余地,有些话一旦没能说出口也许就会永远封存在心里。


于是当天回到屋子,在斜阳即将落入山中,把余晖铺洒在我书桌上准备渐渐撤走时,我拿出信纸,开始写我要交给顾宇的信。


我要把一切都袒露给他。我为什么对他有着突如其来的好感,我为什么邀请他来我的小屋,我为什么允许他布置设计我的房间,我为什么把照片贴满一面墙,以及,我为什么在最关键的时刻退缩去做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我几乎一刻不停地写着,写我那位故去的朋友热爱着树木而他也是,我的故友热爱在屋顶看星星而他喜欢着并不大众的《Starman》,写我们所经历那一切时,我难以平静难以压抑的爱意,和我迟迟不愿将其宣之于口的原因。


等到我放下笔,已经是深夜。我把这几张纸一折三放进信封,盖上邮戳。我从未和顾宇交换过电话号一类的东西,只是留下了通信地址。写完收信人的那一刹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把信纸端端正正放在书桌上,然后摁灭台灯,打算明天一早把信送出去。


我闭上眼睛,周遭变得一片漆黑。


几秒种后,恍惚间,我听到孩童的吵闹声和在巷中奔跑的脚步声,同时,我感到有明亮的光浮在我的眼皮上。

我缓慢地睁开眼,看见的是倾泻而下的灼眼日光。我看到小镇里的学校操场上,有年幼的孩子们追逐嬉戏着,间或夹杂着尖叫与笑喊。我看向另一边,一条窄窄的巷子,格格不入的一个孩子正背着书包低着头停驻。在他的面前,是另一个孩子,蜷曲而稍显杂乱的黑头发,一双漆黑的眼睛,穿着破旧的衣服,正在暗处的角落抬起一双不安的眼睛和那个低着头的孩子对视。

我的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就好像一艘小舟被暗流所控来回挪移。

因为我看见那个低着头的孩子的脸,那是小时候的我。而那个躲在角落处的孩子,与顾宇甚为相似。我就像是在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我的过去。

我渐渐回忆起来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黄昏,十岁的林响独自走在一条偏僻的路上。

他一直是个性格孤僻不善言辞的孩子,不知怎么与人交往,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别人的友好,于是他总是独来独往形单影只。学校里有些顽皮的孩子会欺负他捉弄他,所以他不愿意和那群孩子一起玩。


一墙之隔的操场上有一群孩子在奔跑着,他们乐此不疲地互相追逐,好像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林响的包里塞着两个包子,是早上急急忙忙出门时揣在包里打算到学校吃的。但他到了学校,刚一坐下就有两个男生朝他丢着纸团窃笑着,他于是逃似的跑出了班级,在学校里逛到了早自习打铃才进教室。

一整天他都没有闲工夫能安安静静坐下吃了自己的早饭,所以现在它们还在他的包里,也许已经被书和练习簿压扁了。林响拉开书包拉链,掏出那个已经冰冷的沉甸甸的塑料袋,随手把它丢在了边上,径直往前走。

但走了没几步,他的身后突然传来敏捷的脚步声,旋即是急不可耐扯开包装的声音。林响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只看见自己丢在身后的塑料袋已经不见,一个瘦小的人影钻进了边上的阴影里。

林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角落的阴影里,有个男孩,正啃着那两个已经被压烂的、冰凉的包子。觉察到有人来,他警惕地抬起头看向林响,眼里尽是戒备和不安,还有一点点深藏的惊惶。


林响知道这是谁。邻居的大妈总是喜欢坐在一起聊别人的家事,某一天林响听她们说,隔壁搬来一个寡妇,疯疯癫癫神志不清的,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眼里没有一点童真和稚嫩,尽是防备,不亲人,像个小狼崽似的。

林响想,大概就是他吧。可林响看着这有些局促不安的孩子,却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悯来。他掏了掏口袋,摸出来一颗老师随手给的糖。听了那些坊间或真或假的传言,他也有些害怕,想要把糖抛给男孩,却又觉得像是在打发乞丐似的。于是他走到男孩面前,把手里的糖轻轻放在他跟前,糖纸窸窸窣窣地响着。

男孩先是狼吞虎咽地啃完了那两个包子,又朝着那颗糖伸出手,拆了好一阵才成功地尝到甜味。他朝林响看了一眼,抿了抿嘴。


那是他头一回尝到这么甜的东西,甜得黏牙,甜得齁,却也甜得他想要伸出手再要一颗。


林响朝他摊摊手,表示自己没有了。他想了想,对他说:

“我可以下次再给你带一颗。”

男孩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突然抿嘴腼腆地笑了一下,像是第一次学会向人表达善意,已经忘记了如何去感谢地笑。




林响和那个不知名的孩子成了玩伴。

林响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他那个疯疯癫癫的母亲也早已忘记自己孩子的名字。林响每次叫他时,只能意义不明地喊几声“喂”,但他总能准确地分辨出林响的声音,在林响放学回家时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跑向他,像林响教他一样嘴里喊出一连串的“林响”,然后带着一点腼腆的不好意思的笑跑到他跟前朝他摊开手,林响会朝他摇摇头示意今天没有,或者在他又瘦又小的手中放一颗糖。不管怎样,他总是朝着林响笑。

林响也朝他笑,他想,那些大娘怎么会觉得他像个小狼崽子呢?这分明和邻居家的小狗似的,温顺又亲人,就算亮出尖牙也不会真咬你一口,最多舔舔你手指罢了。


那时候的林响是最开心的。他尝到了有朋友的滋味,而且那个朋友也只有他一个好朋友,从不用担心他会去和别人玩抛下自己。林响有时候和他一起爬上屋顶,摸着瓦片看日落,或者枕在手臂上仰面躺下看着星星,那是他最惬意的时光。他很喜欢星星,林响找来自己的童话书给他读,教他识字,可他对那些奢华的宫殿美满的爱情统统不感兴趣,唯独只记得一句:

“地上一个灵魂消失的时候,天上就会升起一颗星星。”


不知名字的小孩喜欢树。喜欢坐在树荫下打盹,喜欢绕着树跑撒欢,喜欢爬上树看远处。他每次爬上树,都会朝林响喊:

“上来看看吧!这里太不一样啦!”

可林响不是爱爬上爬下的性格,顺着梯子爬上房顶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所以他也总是在树下朝树上的小小人影喊:

“我不上来啦,你告诉我有多不一样吧!”


夏天的黄昏,接近傍晚,随风飘动的麦田间,一棵苍绿的大树上,是黑色卷发漆黑眼睛的顽皮孩子,树下是背靠着树干仰头朝他笑的林响。


其实后来的林响总是想,如果让他的生命终结在这十岁的时光,他也是愿意的。


林响最惬意的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

他那群整日无事生非的同学知道他和那个没人管教的疯孩子一起玩,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他。林响从没告诉过他的小玩伴。他总是在学校里担惊受怕地度日如年,然后放学后迫不及待地冲向那片麦田,冲向那棵高大的已经是金黄的树,冲向那个常常在树上朝他咧嘴笑的身影。


这段日子猝不及防的结尾,就是在很平常的一天。

他们认识小半年,那天是一个秋天的黄昏。

秋天的时候,麦田也是金色的,树叶也是金色的,撒在小孩头发上的光也是金色的。小孩在树枝间爬来爬去,林响在树下看着远方金色的麦浪。

可他的视线里,出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纵使人影在麦浪里若隐若现,林响还是第一时间紧张起来。他朝着树上喊:

“喂!快下来!”

树上的孩子疑惑地看着林响,向远处望了一眼,有些兴奋地朝他喊:

“林响,这是你的同学吗!”

林响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试图爬上树去把他抓下来跑得远远的。

他怎么会认不得这几张脸——在他桌子上乱画的,逼他帮着做值日的,往他扔纸团和粉笔的那群孩子,不是正朝他跑来吗?


林响刚刚咬咬牙爬了没几下,那几个孩子就冲到他们面前。他们像平时一样嬉闹着叫笑着,把林响从树上拖下来。林响死死抱着树,却抵不过几个个子与他甚为悬殊的孩子一同拉扯,被拖到一边,他的手指磨过粗糙的树干,火辣辣的,也许被蹭掉了一层皮。他的胳膊被几个男生死死钳住,用力得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拧断。他叫喊着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树上的孩子瞪大眼睛,想要爬下树来。即使他从没有去过学校,没有和一群同学打闹玩耍过,也知道这绝非玩笑性质的打闹了。他刚刚爬下一小截来,林响身边一个男孩竟掏出火柴盒子划了根火柴,霎时冒出来的火苗在秋风里颤颤巍巍的,在一片翻滚的麦田里尤为让人胆战心惊。


林响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沉重,刚刚挣扎出的一身汗现在渐渐冷却下来。

拿着火柴的男孩走近那棵树,树上的孩子骑在枝干上警惕又畏惧地挪动着,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只拿着火柴的手。

火柴在风里战战兢兢地摇曳着,然后从那个男孩的手指间,落到了金色的大树的树根上,一瞬间窜起的火苗让树上的男孩尖叫一声,不知所措地抱紧了身下的树干。


林响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逐渐变得猛烈的火,从树根蔓延到树干。他疯狂地挣扎着叫喊着,却没有人应和,甚至抓着他的手变得更用力了。他看着男孩在火中逐渐变得模糊的惊惶表情,尖叫声逐渐变弱变轻,直至消失。

林响被拖走后,家里的大人把他接走。他鼓起勇气回到那里的时候,只剩下焦黑的痕迹,还有被烧毁的麦田。那个孩子就像是在大火中蒸发一样。他一定是离开了,或许是因为大火蔓延到了树上,或许是因为树枝被烧断。他在那片金色中消失了,连带着林响所拥有过的时光,一并消失了。


那之后的某一天夜晚,林响第一次独自爬上屋顶,枕着手臂躺在屋顶上看向天空,她看着天上一片一片的星星,想找到新多出来的一颗。他相信,地上一个灵魂消失的时候,天上就会升起一颗星星。林响记得他说这话时,满眼的认真与正经。想着想着,顺着眼角滑下来的水珠就被已经变得寒冷的风吹得风干在脸颊上,成了干涩又酸楚的一道水痕。


那一场金色的火,就好像把他的世界烧成了黑白。


我睁开眼时候,枕头上已经浸湿了一片干涩的泪水。我看见满眼的熊熊大火,火苗跃动着,就好像嘲讽我的无能与怯懦。我看着那片大火,我甚至隐隐约约看到树上那个惊惶失措的孩子,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我,无助与恐惧涨满了那双带着雾气的眼睛。


我感受不到我身边的束缚和钳制,我抛开一切冲向那片火。我听到耳边有风声呼啸,有火烧过树木的噼啪声,听到他的呼喊——我听到从前的我在朝我吼叫,听到我踩过树枝发出的声响,甚至听到金色的麦田被风吹过的声音。我被那些亦真亦幻的声音埋没,甚至听到锁舌弹开的声音,风铃碰撞的声音。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我走向那片火,我走向那片噬人的灼热。


这一次,我的世界不再是黑白。我的世界重新变成一片金色,那片金色在我眼中跳跃窜动,最后归于沉寂。

这一次,我终于知道天上多出的是哪一颗星星。




这几天我总是寝食难安。那天林响的答复让我感到像是五雷轰顶。虽然我没有立场去要求他回应我的感情,但这还是让我感到莫大的失望。我想起我们那些亲昵的瞬间,总觉得像是一场短暂的好梦。

我想了很久该不该去找他,却总是被自己的自尊心绊住了脚步。

在我回到学校的那个双休日,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站在林响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喜欢他,爱他,不管他是否接受,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我坐在去往那片森林的列车上,我看着眼前的房屋逐渐变得低矮,大片的苍绿取代了灰暗的钢筋水泥和刺眼的大厦玻璃。我知道,我的目的地就快要到了。

可当我走进这片森林,想要找寻当时我走的那条路时,我刚才还擂鼓似的心跳突然沉重起来。

那些树木,苍翠的,富有生气的,结实的树木,已然变为焦黑的坟桩。

我每往前走一步,就感到心跳沉重一分。

我感觉自己像在下沉。我在深海里,一点点下沉。我希望我下一秒就能触碰到陆地,但似乎没有。

我走到那幢灰色的小屋前。那里面空空如也。

他不在。

我尝试拧了一下门把手,风铃敲击着木门,他甚至没有锁门。

我走进屋里,一切陈设都没有变,甚至被子都像刚掀开的样子,桌上放着的玻璃杯里还有半杯水。

书桌的中央,是一个信封。我突然看到信封的角落写着的邮编。我拿起信封,看到右下角的“顾宇”,突然感觉到溺水般的恐慌与窒息。


我重新合上信封的时候,心脏好像已经与海水合为一体。我不断地起伏、沉浮,只是像一具随波的浮尸,任其摆布。

门口突然传来车子熄火的声音,我几乎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抬起头,可门外站着的,是个陌生的男人。

他说的话我统统听不见,我只听见他说,春雷引起了一场林火,护林员并没有第一时间报告给消防局,甚至离开了小屋进入了火中。然后他告诉我他要锁上这里的门,在询问我是谁来做什么没有得到回应后,不耐烦地催促我快些离开。


我看到书桌中央我们的合照,看到贴满照片的灰色的墙。我看到边上的铁皮箱子,我试着打开它,那里面是厚厚的一叠信件。我抱着它离开了小屋。


在返程的列车上,我翻动着这些信件。在最底下,我看到一张尺寸明显不合信纸的纸张。我拿起它翻过面来。

那是我们的唯一一张合照。

怎么会有第二份?那张合照不是在他的书桌上吗?

我突然想起,林响说,他弄丢了那张合照,希望我再印一份给他。原来是放在这里。


二月末的春天,实在是太冷了。冷到我的体温都没法温暖一个铁盒,冷到我在阳光下颤抖起来。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在夜幕中影影绰绰随着风晃动的树木枝叶,摁亮台灯,给钢笔灌上墨水。我在落笔前有些犹豫,但一旦开始,我就不再有停顿。那些话语就像开闸了一般奔涌到纸上。


林响,今天实在很特别。

今天我对你来说不再是个孩子了,今天是我们同岁的日子了。

很多年了,树林那些焦黑枯死的树木已经被砍伐,新的树苗抽出了嫩枝。暮春三月,阳光很温暖。那些还没长成的树遮不住倾泻而下的阳光,我坐在树下,都有些睁不开眼。

小屋的布局一点都没有变,这让我觉得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常听《Starman》,但我偶尔也放自己喜欢的歌,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有一首歌,歌名叫《Cold》。你刚刚离开时,我总觉得寒冷,我在这首歌里找一些温暖。

可最近,我越来越能感受到温暖了。这首歌的歌手有另一首我喜欢的歌,叫《Frequency》,我喜欢那句,“我们的频率吻合了”。


我正在做你想做一辈子的事,我们的频率吻合了。

我想,我们再也不会有告别了。


评论

热度(12)